80 自家除却更谁欺 (1/3)

沈青青退婚记 赵愁城 5038万 2021-04-12

窄巷尽头,一扇歪斜的窄门。

这就是一捻红所说的地方。

萧凤鸣看一眼,就知道门闩是坏的。虽如此,她仍敲门道“有人吗?”

过了好久,门才稍微开了一条缝。

萧凤鸣道“听说小锋的老家在这里,我来看看。”

门吱嘎一声全开了。

“快请坐吧。”

门里站着一个女人。

平凡的女人,长相却不平凡。补丁重叠的衣裙,也掩不住她的美丽。

萧凤鸣一瞬间心里微微有些疑惑。

小锋的家里,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。

更让人疑惑的是,她的眼睛里居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。

屋里唯一用来“坐”的地方,是一张破旧的板床,像是门板拆下来做的。

此外一无所有,更谈不上机关与埋伏。

何况这女人走路的时候,一只脚还有些微跛。

“风湿,虽是老毛病,也不妨事。”她局促地朝萧凤鸣笑了一笑。

但她并不老,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岁。即便皮肤不如少女润泽,眼神却纯真。

风湿。也难怪。萧凤鸣想。这间屋子地势低,故而十分潮湿。此时是正午,屋里却暗得像黄昏,还散发着一股不好的气味。

她早几年的时候一定更漂亮,不该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的。

“你先坐,先坐。”

不等萧凤鸣说明来意,女人就跛着脚,四处翻来找去,最后从角落里捧出一个缺了嘴的茶壶,显然很久都没用过了。

萧凤鸣道“我只坐坐就走。不必张罗了。”

女人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,道“也好。”

萧凤鸣在板床上坐下。

女人拾了一个筐,翻过来,坐在上面,呆呆地看着她。

萧凤鸣正思考该如何聊天,女人先说话了。

“你……气色不太好?”

她的眉毛蹙起来,好像很关心。

萧凤鸣道“旧疾复发,吃两天药,就无妨了。”

女人略微点了点头,停了片刻,又问“饭吃过了?”

萧凤鸣道“吃过了。”

女人又点了点头。

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有点紧张不安,仿佛怕怠慢了贵客。

忽然又道“你……是他师父那里来的?”

萧凤鸣点了点头。

“原来是师妹……”

“不是的。”萧凤鸣谨慎更正,“家母与小锋的师父略有交情。因此。”

女人道“对对,我一看,就知道你定是好人家的出身。”

萧凤鸣心中更加疑惑了。

这种轻快的气氛,实在太不对头了。

这时,女人又小声道“偷偷问一句,你是小锋的……朋友?”

萧凤鸣想了想,道“普通朋友。”

——险些被杀的“普通朋友”。

这说出来实在有些讽刺。虽然如此,萧凤鸣心中对小锋并没有恨意。

听了萧凤鸣的答案,女人似乎有一点失望。她轻轻叹了口气,随后露出了可爱的笑

“看他有你这样的好人做朋友,我这个当娘的也放心了。”

娘?

萧凤鸣心里微微有点惊讶。

她本以为这女人该是小锋的姐姐,或者……女人。没想到竟然是母亲。

想想小锋的年纪,她做母亲的时候,应该还很年幼。

若是母亲,在这样的当口,还对上门的客人嘘寒问暖,显然是不知儿子的死讯了。

这是笑青锋疏忽,忘记告诉她了,还是他有意相瞒?

想到这里,萧凤鸣道“他不常回家吗?”

“是我不让。他老是说,忙。练剑。那就让他练吧。你别看我这个样子,也是能一个人生活的。”

停了停,她又问萧凤鸣“他……朋友多吗?”

萧凤鸣想笑青锋府中的人,大概都认得小锋。但是“朋友”呢?日间去吊丧的,似乎都是看笑青锋的面子。

虽然如此,她还是点了点头。

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。

“太好了。大概家里太穷,他不好意思叫朋友来。我还以为他朋友很少呢。”

萧凤鸣顺着问道“他不常有朋友来?”

女人道“不常。不过,刚才有人来过……是他师父派来的。”

萧凤鸣认真听着。

女人却似乎不愿意细讲下去。

“对了,之前还有过一个,也是个大姑娘,一身火红,还带着把红色的剑,气势汹汹的……哎呀。”

女人才说了一半,急忙拉着萧凤鸣道

“我看他们也不太熟悉的。那孩子从小就一点也不好色,你尽管放心吧。”

萧凤鸣却只想叹气。

“他从小主张就多。不怕你笑话,他的小名本来是‘小石头’,忽然有一天,他说自己要改名叫‘小锋’,也不说缘由。真是的,‘小石头’这个名字,哪里不好了?”

女人说到这里,居然带了点嗔怪的口吻。

这倒出乎萧凤鸣的意料。她本以为“小锋”这名字是笑青锋给徒弟改的。

不过,回想小锋这个人,和“小石头”确实也不怎么搭调。

“然后呢,没改几天名字,他又回来,说‘我有师父了。’他找的师父,名字也叫做什么锋。”

“笑青锋。”萧凤鸣道。

“对。就是这个名。那孩子说,是凑巧。我心里觉得不是凑巧。说不定,他有意想惹他注意,才改名的。我心里当然难受,但又能说什么呢?”

原来是这样。

萧凤鸣道“这种事情江湖中常有的。笑青锋是武林名宿。很多人想做他徒弟,都做不上呢。”

“那孩子也是这么和我说的。但是,说到这个,我又有件事不太明白……你能跟我说说吗?”

萧凤鸣点了点头。

她想,这个可怜的女人应该很寂寞。不然,也不会拉着她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。

“我听小锋说,那个什么锋的师父,最好就是刀法。但是小锋出来进去,拿的都是剑,不是刀。刀和剑我还是分得清的。”

萧凤鸣静静听着。

“我跟这孩子说‘你师父既然刀法有名,就跟他学刀吧,为什么要学剑?’这孩子脾气上来了,就说‘你不懂’。我是不懂。我想既然跟了名师,当然要学人家最有名的本领。不肯教,是不是嫌我家孩子笨?这孩子却说我想错了。他说他师父的剑法比刀法更高明。教别人都是刀,只教他剑,是看重他。”

萧凤鸣想了想,答“这是实情。虽不知他师父为何弃了剑,但他的确爱他的剑法,胜过刀法。”

“唉,我也不知他怎么想。”小锋的娘无奈地牢骚着,脸上露出勉强的苦笑,“大概他是对的。——现在他总算出人头地,不是没爹的孩子了。”

“爹?”

小锋的娘道“他师父早上派人来,说小锋已经认他做了义父。”

萧凤鸣立刻明白了。

不让她知道儿子的死讯,只说儿子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依靠,不回来了。这就是笑青锋抚恤这母亲的办法。

小锋的娘忽然笑了起来。

“我当初太糊涂了,连他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,就稀里糊涂生下了他。害他被人‘野种’叫到大,大概他心里也确实想要个父亲……我欠他呀。”

萧凤鸣说不出话。

小锋的娘看着大门,好像那些访客刚刚离去。

“他们来了,说了这件事,还留下了好多钱。说小锋被义父派去关外,不知何时能回来。那孩子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?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?是我对不起他,把他带到这世上,怎么会怪他呢?钱,我让他们都拿走了。我怎会要他们的钱——又不是卖儿子!”

萧凤鸣从窄门里走出来,怀里还揣着来时准备的银两,益发沉重。

只要这母亲相信儿子还活着,这纸礼钱就没办法交出去。继续守住那个谎言,就是她能做的唯一的事。

小锋母亲的话,还在她耳边一遍遍响着。

——现在是他义父了,也好……有时那孩子的样子真是可怕,练着剑,突然就大哭起来。我真怕他做傻事。

——他师父是不是很严厉?别看那孩子人前十分骄傲,其实他师父说一句重话,他就在意得要命,把自己关在房子里,用拳头捶墙,砰砰地响。

算上最后一面,萧凤鸣只见过小锋两次。但是她早就听说过他。

也亲眼看到,笑青锋别的徒弟提起小锋时,脸上嫉妒的神色。

她也听到不止一位门人传言笑青锋不教小锋使刀,而是使剑,正是有收他做义子的打算——不以师徒相称,也是因为这个理由。

众人都称小锋为“少爷”。

虽然流言如此,笑青锋始终没表露过心意。所以人人都猜测,他是怕太早宣布,难以服众,所以要等小锋扬了名,再正式承认他。

故而那时候萧凤鸣想,要寄居笑青锋篱下,首先要避开这位“少爷”的锋芒。

她以为自己很了解小锋。

她想错了。

只有见到他的母亲,她才明白他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。

——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了……上次他回来,身上受了好重的伤!他痛了也不喊叫,就只翻来覆去念着几个名字,看着吓人。我问他念的是谁,他不理我。我想看他的伤,他也不给我看……

小锋坠楼之后,萧凤鸣曾下楼检查过他的尸体。

她发现,他的左臂受了极重的伤,不是坠楼造成,像是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力扭碎。而右手的拇指折断了,早已不能握剑,剑是用一个木夹子固定在手上。

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?

用这样的方式去暗杀,绝不可能成功……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成功。

就好像溺水的人,想抓住最后的稻草,即便稻草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力量……昨晚的行刺,也是他最后的稻草。

他想再次证明什么。

旁人捧他,笑青锋却对他冷淡。这也许是怕他骄躁。但是时间长了,他开始怕自己默默无名,怕让笑青锋失望,怕失去拥有的一切。

沈青青的出名,萧凤鸣的出现,更加速了他心中“被取代”的恐惧。

走上绝路,或许不是因为身体的毁坏,而是因为一样重要的东西,比身体毁坏得更早。

那就是“自信”。

下人称赞他,一捻红也故意败给他。他看到了不真实的自我,自信一天天变得廉价,变得脆弱。

夜游宫里发生的事,虽不知是什么,既然产生了这样极端的结果,无疑已经将他的自信彻底碾碎。

那个隔窗行刺的人,已经是一个失去“自信”的残影。

萧凤鸣,你呢?你还有自信吗?

“还敢躲?臭婆娘!”

一声中年男人的怒叱,让萧凤鸣猛然回过神。眼前一扇门被撞开了。一个妇人踉踉跄跄逃出来,没逃两步就被男人揪住了头发,拖到墙边。

妇人尖叫着挣扎,男人把她按在墙上,朝她那张脸上甩起了巴掌。妇人顿时没了声息,捂着脸。

巷子里玩闹的小孩纷纷躲进各自家门里去。邻居也有人把窗关上了。

男人喘着气,突然用脚朝妇人猛踹,妇人一声不吭地蹲下了。男人又把她拖起来,一边甩巴掌,一边高声詈骂,好像要让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似的,接着又将她掼在地上,拳打脚踢。

萧凤鸣觉得自己的心怦怦乱跳,心中一股热血涌动。

“住手!”

“少皮干……”

男人只回头骂了一声,又对着妇人扬起了巴掌。可是还没等那巴掌抽出去,突然半空中“乓”的一声爆响,吓得他一个趔趄,几乎尿了裤子。

天上什么也没有,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。

他惊惶地回头看着萧凤鸣。